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National_Higher_Education_Entrance_Examination_NK.JPG
——代号燕筑,请回答。
她感到身体一阵轻盈,然后漂浮起来。
蓝色,一望无际的蓝色,朦胧住一切。六月如火的骄阳似乎也被蓝色浇灭了,孤寂地闪耀着。
——代号燕筑,请回答。
她想要回答,但气力已经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张嘴,蓝色就涌进咽喉,涌进气管,似乎要把她的肺灌满了。到处都是蓝色,阳光终于也融化在这蓝色之中,化作泡沫飘散开,像是一把撒向大海的盐。
她记得有谁给她念过那句诗。
——代号燕筑,请回答。
不会有回答了。
下午,哥来学校接她。
——不用来了吧,你,她说,你来了他们都在那乱传咱俩的关系,我倒是没啥……
——我想来才来的,而且还有那么多好哥们儿帮我说话呢,他说。
——随你吧。
两人一起走着。三年前,她考上高中时,升上高二的哥也是这样带着她熟悉了家往学校的路。那棵老榕树还是一样,沉默地铺展开遮阳的棚,树下最近添置了一些健身器材,扭腰器之类的,总有孩童在上面飞速旋转。
她的目光也跟着旋转。
——蒙韵,哥突然说。
——怎么了?
——考试,千万要加油。
——嗯。她应着,转头望着哥的侧脸。阳光照下来,脸颊的边缘很亮。
哥去年参加了高考,但没考上大学,之后就一直希望她考上。的确,她在功课上是要更胜一筹,但她不情愿离开熟悉的地方。
在家除了我没人更理解蒙良。根本没人肯信任他,如果我出去上学,他……她看着脚下。偶尔路过的车辆扬起滚滚沙尘,拖拉机的噪音逐渐远去,几粒石子滚到她脚边。她抬脚把石子踢向远处。再说了,蒙良是真的没有考上吗?那群人总是看他不顺眼。
那群吵吵嚷嚷的家伙。
两人穿过一个路口,转过一个弯。能看到江了——江边有条省道,隔着狭长的田地,过来就是两人脚下的水泥路。右手边是成排的房子,一层叠着一层,叠到后山上。
墙壁上有时会出现一两张广告,不是卖药的就是治病的。这和镇上是两个世界,镇上是办证刻章的统治范围。不同地方的广告像是各有各的组织,没有组织的,很快就褪了色,要么剥落要么被撕掉了。有组织的广告也在经历着同样的生命周期,但一直有新的贴上去。
又走了一会儿,哥停住脚步。她心不在焉,差点撞在哥身上。
——到了,他说。
这里每家每户的大门口都有三四级台阶,中间放一块木板或者用水泥铺一个斜坡,用来走摩托车——当然现在已经开始被电动车取代。这些交通工具就停在一楼的大厅里。
大门是内外两层,外层是向侧面推开的铁栅栏门。门框有些锈了,哥费了点劲才把门推开。内层是木门,窗纸上镂着仙鹤。
——来了?推开门,她就听见楼上一声喊。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头发烫着卷的胖女人。女人急急忙忙走向厨房。
这里的房屋结构都大同小异:每一层是狭长的矩形,楼梯间从中把楼层拦腰劈开,留下前后两个房间——江那边是前,山那边是后——外加一个卫生间。一楼略有不同,前面通向正对江岸的大门,后面的房间大都用作餐厅和厨房,后门出去则是相邻几家共用的院子:石砌的洗衣台,还有鸡舍兔笼,都在这里。
——蒙良,蒙韵,喫。女人端来一盘荸荠,一边说着。
——谢谢。她说,很甜。
她吃了几个,蒙良也吃了几个。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女人是邻居的李姐,自告奋勇来帮兄妹俩打理些家务的,过年时两家也常在一起吃饭看春晚。
拿不锈钢碗接水喝了一口,她把包放到大门边。
——哥,晚上想去后山坐坐,她宣布说。
后山就是后面那座山。江那边是前,山那边是后。至于更远些的地方,江对岸,就到了镇上;山那头,那里有别的村,别的前后。
以前蒙良和蒙韵,以及蒙良所说的几个哥们儿,总是爬到后山的水库边,一次坐上几个小时。自从哥说他在山上见了鬼以来,蒙韵逐渐和那几个男生疏远了,他们觉得蒙良在讲故事。我只想一个人上山,要么就和蒙良一起,不然的话,他们总是在那边傻笑。
不过总比另外那群人好。
天色暗了,她写完语文卷子,就走出门,哥也跟上来。
——晚上山上很暗,得小心点,要带上手电筒。
——反正你会带,她微笑,这种提醒实在没什么必要。
走上拐了多少弯也总还是通往后山的小巷,路过那条永远睡不醒的大黄狗,穿过高架着横跨道路的阿弥陀佛寺,树林在两人身旁展开。
——我不明白。
——怎么了?
——他们以前都那么崇拜你,她叹了口气,为什么听你说了那事就说你是编的?
——你还在纠结这个啊。他们觉得我是编的,不是说明他们觉得我讲故事厉害吗?他笑了笑,那鬼也没再出现过,也许是我在做梦吧。
那天,蒙良也是晚上上了山,在水库附近看见了一个黑影,有时大如汽车,有时又难以分辨。蒙良确定那黑影不自然,没有东西能这样变大变小,制造出这样的影子。见到鬼了!蒙良每天给学弟们讲鬼故事,不料真的见了一次。他没和大人们说,说了又要因为不吉利被责骂,或者找来神婆驱邪了。那黑影却也再没出现过。
树林茂密。树枝投出野兽张牙舞爪的影,手电筒照出光圈,像是取景框,只有框里的东西才清晰可辨,却也造出更多扑朔迷离的阴影。
取景框框住一条岔路,旁边竖着一块告示牌,只不过上面的文字已经完全消失了,留下惨白的轮廓。听说红色油墨最容易褪色,记得这里一开始也是红字,明明是警醒用的最鲜艳的字,也会输给时间。
从这里转弯,水库是那个方向。
墙上贴着的数字一天天减少。
六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除了地上偶尔出现的干尸状的蚯蚓之外,桌上偶尔出现的蚯蚓状的学生看上去要么快干透了要么快湿透了。越是炎热,越感到干燥,越是从毛孔中排出水分,人类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张蒙韵。站在讲台上的小老头用尺子敲着黑板,这个方程怎么解?
她闻声站起来。黑板上写着的算式像催眠的符文,在热浪中翻涌着。有个姓林的男同学站着,似乎没回答出问题,茫然无措。
老师又问了一遍,蒙韵努力让自己理解了黑板上的东西。堆满黑板的让人眼花的算式下面,有一行式子被单独划了出来。
(1)——一。
——什么?
——一是方程的解,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板机械。
——我是在问你,要怎么才能看出来,老头抿了抿嘴,只是猜的话我家猪都会,而且你怎么知道只有这一个解?讲台下传来零星的笑声。
黑板上的数字在旋转、跳动,符号扭曲变幻,她的眼神失焦又聚焦。
——没有更多了。那些符号突然清晰起来。因式分解。
——什么?
——这个方程可以因式分解,$x$减去$x$的自然对数减一,再乘上$e$的$x$次减$x$再减一。她把脑中突然浮现的那个形式念出来。两项中任意一项为零,乘积也为零,可以解出零和一,但是零没有自然对数,需要舍去。
老头的表情被讶异取代。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她无法回答、再叫下一个人站起来的准备。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坐下的,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溶解成蓝色水波荡漾开来。数字乘方再开方,弄不清笔顺的希腊字母混乱着。$\Sigma$……$\Pi$……
——最后这个导数大题是我们争分的关键。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满分,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拿不到满分,我们多得一分就能多打败一些人,就像三十三星瓢虫的幼虫在根瘤中孵化,唯一可供进食的便是同类的躯体。它们张开口器相互撕咬,多一点杀戮就能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三十三星瓢虫在几丁质与叶绿素的凝浆中化蛹,甲壳上三十三个黑点就是它的三十三种相貌。
——三十三星瓢虫背后的点子实在太多了。要怎么才能计算它们围成的面积呢?中国古代的数学家们发明了逐差法。《九章算术》知道吧?写成现代符号就是那些西格玛和派,也就是……
(2)——要怎么解?张蒙韵,回答我的问题。她看到那些数字,她没有看到,她听不到了。
墙上的数字化作一个巨大的無,十天,二十天,三十三天。
三十三星瓢虫(Coccinella trigintatrespunct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