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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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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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金会经历了十多年风风雨雨后,我终于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当了十年研究员,整个职业生涯里几乎都在处理高度机密项目,一纸保密协议让我和帷幕外的世界告了别。我和家乡的亲朋好友全都断了联系,走下大巴的那一刻,我心里仍然充满忐忑:我的眼前是似曾相识的小路,但不知我曾相识的人与物是否还在那里。

我生在浙南一座小镇。那时要说这里是“镇”可能都有所夸大,在我的印象里,省道边上都是田野,其中零散镶嵌着几座人家,更多人住在再远处的山脚下,经济来源主要是山下种的几亩田和山上养的些许牲畜。

我家就在山脚下,靠近一条被省道跨过的大河。从小我就和邻居家的小孩打打闹闹冲突不断,倒不是邻里关系不好,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邻居家讲闽语、我家讲吴语,语言不通导致了一系列地缘交流危机。不过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等到上了小学之后,大家都学普通话,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反倒成了关系最好的兄弟,走到哪都形影不离,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在同一所学校。

我们中最大的“大哥”叫张蒙良,不仅年龄比我们大一岁,体型也大,高中窜到一米九多,看起来就不好对付,我们唤他一声“张哥”,打架时有他在旁边就不愁胜负了。但和外表反差颇大的是,张蒙良是个天赋不差的文科生,高中时,每次月考完我们去看高年级贴出来的作文范文,总有张哥的一篇。

张蒙良擅长讲故事,尤其是鬼故事。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几个半夜爬到后山半山腰的水库,坐在坝石上聊天,张哥就给我们讲了一夜故事,结果我们第二天全都睡过头迟到了,一起被大人骂了一顿。张蒙良的大部分故事本身其实颇为老套,不外乎僵尸水鬼夜叉几类,但他不仅能讲,还能模仿各种鸟兽鬼怪的声音,甚至有动作神态,他那又高又壮的体型在这时往往显得灵巧敏捷了,那姿态经常吓得我们睡不着觉。

除了农村里大人也会用来吓唬小孩子的经典鬼故事,张蒙良偶尔会讲几个在别处永远听不到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昼伏夜出而食腐的犬人、深山里崇拜元始天王的邪教祭祀、吞噬人体的黑太岁。受其影响,我甚至问过父母和老师“黑太岁”是什么,但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冠以“黑”字的太岁。

张蒙良不承认那几个故事是他自己编的,一直跟我们说那是他从学校图书室那几本破破烂烂杂志上看到的,但我们前前后后翻了十几遍,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处与张蒙良的故事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后来这事成为我们之间的笑谈,大学时我回过几次家,其间见到张哥时也总要笑着问问他“那故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几个称兄道弟的,除了张哥之外,都读同一年级,大部分时候都在一个班。由于从上学到放学,走进家门口之前大家都在一块儿,自然是熟悉得很;但说起来那些年里,还有一个人我没那么熟悉。那个人名叫张蒙韵,听名字就知道,和张蒙良是一家人。

张蒙韵的外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蓬松的齐耳短发加上和我们一样成天脏兮兮的脸,导致我直到小学三年级才发现她是女生。她是张哥的亲妹妹,但一直没有多少女性特质,一样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上树掏鸟蛋、下水捉泥鳅都是张蒙韵带头的,也只有这种可以在天地自然间纵情奔跑嬉闹的场合,她才会露出笑容,和我们一起欢笑歌唱:平时我们聊天时,张蒙韵却几乎从不参与,我印象中在学校里也没有听到过她说话。

平时也有几个哥们想撬开张蒙韵的嘴——但无一例外都被她用凶狠的眼神吓退了。在有人烟的地方,似乎只有亲哥哥张蒙良能让她开口。也正因为她独特的性格,尽管我们天天玩在一起,我和她却几乎没有交流,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高考结束之后,我们听说张蒙韵病倒了,送去了县医院,直到暑假结束我们各奔东西她也没出现。我那几次回家也都没见到她,张蒙良说她考上大学之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那时我还觉得不管未来打算走什么路,张蒙韵怎么也该和家里人保持联系。不过现在想想,大学毕业后加入基金会的我在家乡人看来,也是差不多那样的失联的不孝子吧。

离家越来越近,更多往事在我脑中浮现出来:我们在河边那棵榕树下掰断树枝当成刀剑挥舞、爬到一旁的大石头上使劲往河里蹦、枯水时在河滩上捡石子打水漂。沿着河岸向前走,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山脚下我生活过的老屋了。

“阿音,回来了?”

远处一个站在路旁吸烟的老大爷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正是张家兄妹的父亲,我一般叫他张伯。自我记事起张伯就喜欢站在路边吸烟,只不过我印象里他要么抽烟斗、要么抽水烟,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却是香烟。

“张伯,……蒙良哥在家吗?”

“蒙良去后山了。上个月这不闹山火嘛,火灭掉之后这几天我们才有点空闲,他去看一眼我们家养的红薯有没有被烧到,”张伯的语气略带责备,“后山着火的时候你还没消息说要回来呢。”

我没有接话。等我走过去了,张伯在我背后补了一句:“你爹妈都好好的,这么久不联系,不如想想怎么给老人家道歉。蒙韵都比你先回来。”

我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我曾生活十几年的家。

基金会正走向没落。臃肿的调度与管理系统成了勒死基金会的那根绳子。一开始是几个偏远小站的财政危机,后来是大范围的资源短缺,不论财政部耗费多少精力,这些问题也没有减轻,如今的基金会已经无力维持正常运转。监督者们讨论得出的解决方案是,放弃对低危害异常的收容,并裁撤掉规模较小的研究与事业部门。

我在基金会工作的十几年里,有七年是在异常宗教表现部度过的。它也是被裁撤的部门之一,我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丢了工作,被要求接种保密模因后卷铺盖走人。基金会没有五险一金,重新获得了久违的自由,我不知自己是喜是愁。

总之我终于摆脱了基金会研究员的身份,终于回到故乡,有希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另一个好消息是,父母身体健康,原谅了我的失联,重新接纳了我。

但仍然有几件事在我心坎里硌得慌。我回家以来,一直在考虑生计问题:我觉得不能只在家帮忙干些农活,但我的社会科学学位和基金会异常宗教表现部工作经历只能说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再者是我少年时的兄弟们——我还没有打听到他们各自的下落,似乎只有张蒙良一直留在家乡,但这几天他似乎不肯见我,每次我打算登门拜访,都只会看到他家大门被铁链锁紧,连张伯似乎也刚好和我错开了作息时间。

我终于再见到张蒙良,差不多是一周之后了。

那天上午,我路过张家时,发现门开着,有人坐在前厅的长凳上。我走过去,发现是张蒙良。即使是坐在凳子上,张哥的身形也显得异常高大,但如今的张蒙良似乎已经没有了以往的中气。他脸颊瘦削,一头乱发,满脸胡茬。看见我,他勉强摆出一个微笑。

“小林……林妙音,好久不见。”

“张哥,好久不见。”我急忙走到张蒙良身边。

“其实,我一早就听说你回来了,别怪我这几天没见你,其实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张蒙良用手擦了擦脸,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前额上布满了汗珠,“林,你相信有鬼吗?”

“鬼?你以前讲的故事里面那些?”我还以为他想聊天打趣,但张蒙良听到我的话之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没错,林,”他说,“我高中时,在后山上撞过鬼。还记得我跟你讲过黑太岁的故事吗?那不是编的。那都是真的。”

如果我未曾加入过基金会,可能会把这些都当做乡下人的迷信而永远错过某些东西。但我曾在异常宗教表现部任职——如今再想起张蒙良的那些故事,如果它们是真的,那其中涉及到的鬼怪恰恰是我研究范围内的东西。良久,我开了口。

“我相信你。”

“谢谢你,林,谢谢你,”张蒙良说,“明天就要游龙灯了——都说龙灯能驱鬼,这几天我和父亲一直在后山砍竹子做龙灯,要避晦气不能回家。今天才能回来休息一天。你下午去殿里拜拜神吧,虽然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但我知道鬼是真的有,只能希望神灵保佑了。”

我们坐了很久,聊到高中生活,对着好些十几年前留下的笑料傻乐。临走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张哥,你以前好像也没这么怕鬼啊?另外,蒙韵呢?张伯不是说她回来了,我回来这么久连她也没见过啊。”

“这么跟你说吧,林,我后来又撞过一次鬼,”张蒙良叹了口气,“那是在蒙韵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当时我和我妹在一起。更多的你就别问了,等这几天祭祀结束了,我们会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点点头,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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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张家就是隔壁,我们两家离张蒙良让我去拜神的殿堂步行差不多要花上十分钟。神殿其实有好几座,分别供奉着这一带所信仰的不同神灵,从玉皇大帝到妈祖娘娘,我从小就没有数清楚过那里有多少个神。殿门上总是画着一黑一白两个夜叉和四大天王,殿堂里梁上挂着的则是八仙图,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神像了。

神像有许多尊,香火最旺的是三港大圣。百度上说三港大圣就是“三坛海会大神”即哪吒,那根本是在瞎扯。三港爷是我们这里民间信仰的守护神,据说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恶灵不侵。明天是游龙灯的日子,那驱鬼的龙灯,是象征三港大圣的船队,又如口衔宝珠的神龙,鬼见了是要逃跑的。

尽管我一直不信神神鬼鬼这一套,但见的异常多了,我觉得临时信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先敬香、再烧纸,对着神像拜上几拜。三港爷看我的眼神有些冰冷,像石头。

走出神殿,我发现殿墙背后有几个被防水布盖着的物体。根据形状判断,那应该就是龙灯了。我们这里的龙灯,用竹子搭建框架,蒙上油纸,里面点灯,再用剪纸加以装饰。每一个龙灯要是作为手工艺品卖出去应该都能要价上千,但根据传统,游完之后第二天它们就要被烧掉,来年再做。

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绪又开始飘远。如果张蒙良说的是真的,那么后山上可能一直有异常存在……龙灯会有用吗?明天龙灯游上山,遭遇了异常,应该如何处理?在异常宗教表现部接受的训练让我很快想到了几种处理办法,但我也很快反应过来,我现在没有权限调动基金会的任何资源,也没有义务协助收容发现的异常。

张蒙韵又是什么情况?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后山没有名字,只是住在山脚下的人们把家门前一直延伸到省道边上的田野视为前面,山也就成了后山。我们这里的山石头多,树木比较稀疏,阳光反而更加耀眼。似乎也正因为树木稀疏,上个月的山火烧到了头,就再也没有往山下走。那场山火留下了一片焦土和烧焦的植物,初春的细雨再也不能让黄黑的树叶变绿了。每次看到这些遗迹,我都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家乡分离已久,我回到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都好像与我无关。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尽管主要的祭祀和仪式都在晚上(这是自然,龙灯在晚上才好看),完整的仪式在吃完午饭之后就得开始准备。游龙灯需要二十几人配合有序,我家周围的几户人家都派了人参加,听说他们排练的时间不短了,但负责制作龙灯的张氏父子,由于“沾了后山的晦气”,需要避讳,前些天是不能回家,仪式的日子是只能留在自己家里。张蒙良建议我跟着仪式的队伍上山,我便混在这不甚熟悉的人群中缓缓移动。

龙灯停放在前一天我去过的三港圣王庙后面。仪式的队伍要先去庙里取来龙灯,到后山上进行仪式,再从后山上绕到村口,等待太阳落山,点亮龙灯,在每一家的后院绕行一圈后再上后山。

我身边的人们大都是青壮年的男性,也有几名中年人,好像是主持仪式念经念咒的。二十几人的队伍走得并不慢,我需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跟上其他人的脚步。小庙很快就到了,两个年轻人走在前头,拉开了覆盖在龙灯上的防水布,接着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便各司其职排开阵列。

龙灯主要分为两种,其一完全就是船形,大概一米长半米高,一个人就可以舞起来;另一种是许多灯笼一节一节拼起来的长龙,每一节下方都有长柄,分别由一个人抬着,人们跑动时长龙飞舞,气势颇大。两种龙灯的共同特点是用竹做主体,看着庞大的龙灯其实很轻。

队员们把各自负责的龙灯举起来——不过现在还没到点亮的时候。年纪大的队员不负责舞灯,我这时注意到除了念经的人外他们大部分背着打击乐器,基本就是鼓和镲。之后游龙灯,上山下山、在每个居民院子里舞灯时,应该都是由他们确定动作的节奏。领头的觉得我没事可干,就也给了我一副铙钹,让我游龙灯时跟着节奏敲。

我跟着队伍向后山走去。队伍排成一列,举着龙灯的队员们走在中间,其他人分散在队伍头尾。我本来也在队伍中间,但因为舞灯没有我的份,我又觉得有些疲劳了,便放慢脚步,任凭自己落到队伍后端。

通向山顶的石阶首先绕过了一座依山而建的佛寺,紧接着从建得稍高一点的天阴圣母庙中穿过,佛陀和妈祖娘娘都只是冷眼看着三港大圣的船队在他们眼前经过。第一段阶级很陡,跟上队伍就已经令我上气不接下气了。正当我弯下腰喘着气,准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时,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加油,别停步。”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身后帮助我的人。他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没有携带乐器而是带了耳麦和扩音器,想来是负责喊号子念经的队员之一。

渐渐地,几座寺庙被我们抛在身后。我们绕过一个山头,这边石板路的两侧还有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显然山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来。后山的半山腰上,接近水库的地方有一座古庙,和山下最近翻修过的神殿寺庙不同,这座庙一直保持着原貌,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位神灵,每一年游龙灯前的祭祀都在这里进行。

我向山腰望去,已经能看到那座庙了。古庙的整体建筑是石砌的。墙壁都用大块的石板覆盖,连屋瓦也都是石雕仿制。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多数墙壁和石雕都已经破碎散落,杂草从石缝中钻出。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习俗或迷信,家乡人从不修缮这座小庙。

很快,队伍在古庙前站定,首尾的几人走出队伍,在古庙前立定。庙前有一个香炉,为首的——那位是已指挥了多年游龙灯仪式的长辈,应该称之为队长——手中拿着几支香,向古庙的方向拜了三拜,将香插在香炉里;又拿出一叠符纸,像打扑克理牌一样展成圆形,放在炉底的香灰上,让火焰把它们自然吞没。

所有人都跟着拜了一拜,我也随他们而动。

接着是念经,我们这一带刚好是方言区域混杂的地方,正如儿时我和邻居语言不通一般,这次念诵经文的队员们用的主要是闽语,我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感觉那些经文里佛教和道教的东西都有。接着是念咒,这些不知含义的咒语倒是在什么方言里都一个样。他们念着咒语,越发像是远古传来的朦胧乐音,我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连四周的山林都变得阴暗起来,但这种感觉似乎又在转瞬间消失了。

等咒语念完,香炉里的符纸差不多也要烧光了。阳光从山坡上洒下,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四点多快五点了。队员们重新排回一列,中间的举起龙灯,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和上山不是同一条,毕竟我们要绕到村口,在邻舍间穿过。走下坡路果然轻松很多,我有闲心看看周围的景象。应该说除了被烧灼过后留下的残骸之外大部分景物都没有大变化,只是山的色调变成了棕黄色而已。我忽然发现路边多了个歇脚用的亭子,那里原来好像是周边一个农户的储物间。不过,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储物间没有被拆除,是亭子依着山势建在了它的顶上。

等到村口时天已经快黑了。为了迎龙灯,周围人家都开始燃气爆竹,队伍就立在村口,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再把龙灯点亮。

游龙灯简简单单地结束了,并没有发生特别值得记录的事情。我跟着队伍走到各家院子里,看他们敲着锣打着鼓,队员们让一条长龙绕着院子转起圈,另外几名队员举着船形的龙灯在圆圈中间舞动。不得不说,在夜色的衬托下,这仪式的确盛大壮观,长龙游动时的明暗闪烁有一种我儿时从未感受到过的、呼吸般的美感。

因为每一家都要走一遍,游龙灯耗费的时间不短,等仪式结束,已经是深夜了。整个仪式期间,我都没有看见张蒙良和张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异常的影子,不知令张蒙良胆战心惊的后山的鬼到底是什么来头。

总之,仪式结束了,队伍在村尾,也就是早些时候我们上山的地方稍作休息,之后要再上山,这一次要在山上游灯。我儿时一直听说其实山上的龙灯才是最盛大的,但这深夜山上的仪式,只有游灯的队员才能参加,那时父母给我下了严格的禁足令,我就是想溜上山都没法。

这一条长龙慢慢转过弯,沿着石板台阶步步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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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灯光本就不多,进了山之后更是如此。队伍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龙灯发出光亮,勉强照亮我们脚下的路。队伍顺序和下午上山时一样,站在我身后的队员低声喊着号子,让我们不至于在黑暗中乱了脚步。

一、二、三、四、一、二、三、来。

天似乎转阴了,因为乌云遮住了峨眉月。微风吹过,石板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树丛在龙灯映照下摇摇晃晃,像是某种动物手爪的剪影。白天看到的卷曲枯黄的叶子在此刻像是猛兽的鬃毛。我感到丝丝凉意深入骨髓,忽然发觉因为下午太阳大,从家里出来时我就忘了穿外套。

我用一只手拿着铙钹,另一只手拉紧了袖口,小声抱怨了两句温度。

队伍缓缓前进着,火苗在龙灯里颤抖。耳旁低沉的号子和镲声盖过了夜晚的鸡鸣。我的视野里只剩下龙灯摇曳的光,四下一片黑暗。茫然的脚步凝固了时间,不知此刻我们正迈向何方。纵有三港大圣保佑,龙灯的光芒好像不足以冲破这黑暗。

一、二、三、四……

天边好像有一丝暗红的光点,也许是古庙香炉里仍然灼热的炉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先前就微微吹拂的风现在越来越强了,我似乎能听见远处林中传来的风的呼啸声。队伍里号子喊得越来越慢,本该从我身后传来的喊声好像反射到四面八方,又如波浪般像我涌来。龙灯在我眼里逐渐模糊,我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周围的一切,但除了这几抹光亮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是漆黑的夜。

我狠狠对着自己上臂掐了一把,赶走令我恍惚的可疑的困倦。四周都是风声——我说服自己顶着风坚持下去。

我的耳朵充斥了风声,再也分辨不出号子的声音。起先我企图保持先前的脚步节奏,根据我对周围人位置的感觉继续走。但脚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在我一步一步踏上时,又慢慢失去了规律,逐渐打乱了我的脚步。

背后的队员好像又扶了我一把,但我几乎要失去方向感了。为了不影响整个队伍前进,我费了一番力气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倒。

呼啸声越来越响,我感受到的风却远远打不到与之相配的强度。风虽不强,但吹到身上却有一种刺骨的寒冷,打在脸上更让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我尽力跟上队伍,但龙灯光点在我眼中已经无法形成一条直线,它们好像在每个方向、向着每一处上升,像星星,但纷纷乱乱并不停止,朝着各自的前方移动。

忽然呼啸声停止了。

我好像被定在原地,迈不出腿,龙灯的繁星也停下了移动。我好像逐渐能重新分辨出其他队员的身影了。

四周是浓厚的黑暗,围绕着那些灯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蠕动。我只能看到黑,但那黑像凝胶一样郁滞,逐渐涌向龙灯,又在龙灯光芒的边缘停住了。不知是不是某种错觉,有时我会看见一两只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转瞬即逝。

龙灯仍然亮着。那火苗在烛芯上跳动,而且越发明亮耀眼。那不是错觉,几秒钟后,龙灯在一瞬间爆发出夺目的明亮闪光。

那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失去了意识。我的眼睛只感受到一片强烈的光亮,这让我匆忙闭上双眼。不再有风吹打着我的脸,手上铙钹的触感也离我远去,我似乎身处在某种虚空之中,一层薄膜把我同外界隔离开来。我对身体的掌控在逐渐变弱,慢慢地融入这温暖的光芒之中。这样的幻觉中,我突然想起聂鲁达的一句诗:人融化在大海里就像一把盐。

我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我刚刚调任异常宗教表现部时,直属上司是我的浙江老乡,姓莫,我管他叫老莫。到部里报到第一天,老莫就给我们几个新人每人发了一份文件,说是异常宗教表现部的基本规章制度和一些应急操作手册。尽管大家一开始都没当回事,但老莫一直提醒我们要记住应急手册上的东西,还建议我们把手册随时带在身边——禁不住啰嗦,我们慢慢把手册的内容背了下来。

我在异常宗教表现部工作的第三年,老莫死于一次站点实验事故。之后我接任了异常宗教表现部首席研究员的职位,后来历任多个项目负责人。随着工作经验增加,我逐渐习惯于处理异常,应急手册在我脑中淡化了。到如今,我已经快要忘记其中的内容。

让我想想,手册的第一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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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宗教表现部

灾害性异常处理应急与自救手册


前言:异常宗教表现部如今的职责已经不只是对异常宗教活动的考察与分析,而囊括了从民俗学、语言学到宗教学、神话学的一系列学科分支。由于异常宗教表现部会负责处理大量仪式性、宗教性的异常,在异常宗教表现部工作时可能会遇到数种基金会员工手册上没有记载的疑难问题。本手册旨在为异常宗教表现部员工提供面对危机时的应急处理与自救指南。


第一部分:分析现状

一、当你面对紧急情况时,应首先确认所面对问题的危急程度与相关异常的收容措施、性质及危害,并思考制定相应的计划。如果情况直接威胁到生命,则应在保证暂时安全的情况下思考对策。异常宗教表现部处理异常之性质的常见类型包括:

  • 精神影响
  • 认知危害
  • 模因危害
  • 神性

——但基金会已经离开了它的黄金时代,官僚膨胀、摇摇欲坠,最终不得不以裁员来勉强维持运转。这对那些本来就想离开基金会,但被遏火部阻挠的员工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更多的基层职员和被撤销的SCP项目负责团队——我们的工作似乎突然失去了意义。

我上一个负责的项目是……二九〇〇。那是一座古建筑群,离我的故乡不远,一百公里出头。但由于那是机密项目,我根本无法脱身回家看看。为了收容二九〇〇,我们保证了当地对于神性实体“元始天王”的信仰,千方百计把那一整块土地与外界隔离开,但它出现在基金会宣布放弃收容的项目列表里,不知我调离之后同事们要怎样处理他们的工作。

收容很难,放弃收容更难。

现在我终于回到故乡,沐浴在故乡的光辉之中……这光芒好像也是某种异常,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看见的……或许也是异常。我离开基金会时,以为基金会放弃的异常,总会有别的组织接手,但稍后我就发现这是一种奢望。现在异常入侵了这个我童年居住生活的地方。

这个异常是……精神影响?认知危害?我现在究竟是……

五、遭遇精神/认知影响类异常时,使用II/Unwalya动作符可以抵御或消除绝大部分此类异常影响。若身体受限而无法做出动作,则应使用如下的精神手段脱离影响:

……

我——或者我的精神——似乎被困于无形了。我沐浴在无限的光辉之中,但这里除了光什么也没有。我试图回忆起精神受困时的自救方法,但记忆好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阻止我找到正确的路。我试着回忆,但记忆在此处总会突然模糊。我忽然想起那时有同事说,有些宗教里的咒语其实是确实有效的,不过需要配合基础的奇术运转。

有没有什么能作用于精神的咒语?

这两天我听到的咒语太多了,从印象里的几个音我终于回忆起几段道教的咒语: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我在脑中翻来覆去地默念这些咒语,试图把自己沉浸进去,再靠着基金会任职期间学到的入门级奇术强化冥想。我不知道这是否起了效,但我逐渐又能听到狂风的呼啸,混着各种轻微的杂音。随着我越来越把精神聚焦在咒语上,这声音也越来越响,我竟从中分辨出了某种有节奏的人声。声音更明显时,我发现那声音并不完全是人声,像是混进了某种笛音和低沉的吼声,让我想起了以前面对过的一些高智能异常实体。

那声音似乎也在念咒,但是其内容是我从未在别处听过的:“胎者,元始混沌之感应也;感者,天人合一之神交也;里者,形象之内之秘精也……”声音毫无波澜地重复着这句话,但似乎每一遍都比前一遍的发音从古。声音从我起初听到的现代普通话,到新老国音,中古、上古……我仍然试着继续默念咒语,直到我重新有了一丝对身体的感受,我尽了全力,试图喊出那咒语。

我感受到了炎热与嘈杂的环境,这时我听到那声音在叫喊:

tʰəɡkəmljəɡ——lja

我睁开眼睛,光芒仍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正注视着的、发出炫目光芒的物体正是龙灯,那条长龙围成一圈,每一节的灯上都悬浮着一个微微旋转的圆形发光物——那是奇术法阵。老莫刚刚进入基金会时,正是一篇研究奇术阵法学的论文让他打响了名气,作为他的后辈和直接下属,我太熟悉这东西了。法阵明显有很充足的能量引导,圆圈内的图案代表着它们的功能主要是“光明”和“防御”。

可为什么,龙灯上会有数量如此之多的奇术法阵?

没等我仔细思考,一阵巨响传来,许多碎石块从天而降。龙灯的光照亮了周围,我这才注意到我身处在后山水库大坝一侧的平地上,游龙灯的队员们都昏倒在附近的地上。船形龙灯散落在旁边,只有长龙围成一圈,把我们都包围在里面。龙灯围成的圈外,有一个黑影正在扭曲活动着,有两个人在附近跑动。

黑影像变形虫一般,有时会猛地收缩,延展出伪足或是触须。尽管像是蠕动前进,它移动的速度很快,从前面两个人全速奔跑仍然难以和它拉开距离就可以看出来。

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切,这像是某种梦境,还是噩梦。我挣扎着站起身,看见那两个人离我近了些。我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像是防弹衣,男的则是日常服装。黑影发出隆隆的响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风不强却能听到那样的呼啸声——而后是混杂着笛音的人声:“胎感里——离!”

那位女性抬起手,一个火球朝黑影飞去。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个黑影可能就是张蒙良所说的“鬼”或者“黑太岁”——后山存在的异常真身,而那名女性随手一个火球,要么是个现实扭曲者,要么……考虑到龙灯上的法阵,大概是个奇术师。但即使有奇术师的存在,两个人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无定形异常生物,也很难说有胜算。

火球并没有对黑影造成实质性伤害,但让黑影移动的速度稍慢了一些。两人向水库的方向跑去,踏上坝顶时分头朝不同方向跑去。黑影试图转向,但由于巨大的惯性而向水库中冲去。男性跑向了我这边,龙灯的光照亮他的脸——那竟是张蒙良。

他凑到龙灯围成的环边缘,气喘吁吁,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拉住我,说:“林,它增长得太快了……我们只能和它周旋,听说你是个什么基金会的,有捉鬼的经验,希望你能——”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黑影从大坝上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水库里,掀起的巨浪让我周围的龙灯闪烁了一下。“——这龙灯能保住你们不受伤害,如果你也没办法打倒它,就只能希望三港大圣保佑了。”

最后的水花还没有完全落地,水库里就响起了令人震颤的摩擦音,随后我看见那黑影四周伸出一团触手,抓住大坝,把巨大的躯体从水中拖拽出来。张蒙良连忙站起来,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好吧,我觉得我该按照应急手册提供的思路想一想该怎么应对眼下的局面。首先,张蒙良的鬼故事是真的,他正在和一名女性奇术师一起对付一只黑不溜秋像大号变形虫一样的“鬼”。“鬼”——那个黑影体积巨大,质量估计也不小,整体由凝胶果冻一样的材质构成,时不时会变出几只触手。目前没有看到它的主动攻击手段,但那个体积和质量直接压过来,身下的东西直接就成片了。水火对它都没大用,只能略微阻碍它,但它可能怕光,毕竟白天我们没有遇见它、防御用的法阵也附了光功能。

我觉得黑影肯定有其他弱点,但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思考了:远处它与那名女性奇术师的距离越来越近,她连着放了几个攻击型法术,但都效果不佳。我环顾四周,想寻找一些能帮上忙的东西。

然后我确实找到了,那是我一开始就看到但没想到的东西:几个龙船形的龙灯。

和长龙不同,龙船散落在地上,应该是队员们昏倒时掉在地上的,并没有被移动过。这些龙灯仍然亮着,但没有附加奇术法阵。不过,毕竟异常宗教表现部提供了基础奇术训练,多试几次的话,我应该能做到复制或转移法阵。

我对每个龙灯依法炮制,附加了带有“光明”效果的法阵。黑影横冲直撞,前伸的触手就快要碰到奇术师——

我举起一盏龙灯,奋力向黑影投掷过去。运气不错,砸得很准,龙灯划过一道弧线,击中了黑影的躯体,它马上构成一只触手搅碎了龙灯——而这也把带有法阵效果的火焰引导了它身上。火焰的确对它效果不佳,但通过奇术最大化强化“光明”的火焰就不是这样了。黑影发出一阵尖厉的吼叫,奇术师趁此机会拉开了距离。

总之,我找到了有效阻碍黑影的办法,但火在它身上烧不久,龙灯也有限,不能一直拖下去。

但是有什么办法能真正限制住这个无定形的“鬼”呢?我死盯着那个黑影不放。它的躯体实际上并不是单纯的粘质,而是无数不断扭曲融合分化的表皮结构的集合,其中不时有吸盘、触手、腕足、眼睛之类的结构出现又消失。它的躯体不断变化,只有用于行动的底部和它有目的性地建构出的触手才会保持较长时间的稳定。我不懂生物学,以我的认识,这种不断分化、分裂又融合的性质好像它是一大堆能够自我活化的全能干细胞。

这东西就像某种原生质和胶质的组合体,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它们最为脆弱?我想到了,冷冻。低温条件下,原生质会逐渐失去活性,胶质也会失去弹性而变脆。因此,制造一个低温环境,很可能足以困住甚至杀死这“鬼”。

制造低温条件并不困难,只需要在这几个龙灯上绘制非常简单的“非”逻辑法阵,让燃烧吸热。但要维持这个效果生效需要很高的能量传导率……我能想到的、此刻可以获得的效率足够的材料只有一种,血液。

我用一位队员身上镲的锋利边缘割开了自己手指上的皮肤。说实在的,我在基金会这么多年,安全措施都做得很到位,连这样的割伤都没怎么受过。主动割开自己的皮肤放血,这样的事还是前所未有的。真他妈的疼。

接着是把鲜血滴在剩下的龙灯上,在纸糊的表面上渗开。这夜的气温不高,血迹不会很快变干,做完这些之后我用手指把血抹开,化出简单的同心圆和线,加入指示火焰性质的简单符文,接着开始冥想——我必须向法阵中输入令它们开始工作的EVE能量。这时,我并没有包扎手上的伤口,任凭血液继续滴在龙灯上。

法阵上显出微弱的蓝光,应该是生效了。没有其他手段了……我深吸一口气,用双手举起一个龙灯。它又向这边来了。奇术师在尽力阻碍它,但术式无法像法阵那样效果持续。张蒙良在远处试图吸引它的注意,也没有成功。我看着它越来越近,有几只浮现出来的眼睛已经盯着我看了,这时奇术师也不得不从一侧跑开,我尽力把龙灯掷向黑影。

龙灯无声地破裂,冰凌从火焰处蔓延开来,黑影的动作猛然一滞。

但这还不够,还有几个龙灯……一阵疲劳突然席卷了我的身体,我咬紧牙关抓起下一个龙灯,用力扔出去。下一个,再下一个……只要能把异常限制在后山,不波及到山下的人……

我眼前一黑,这一次在脑中念咒也没有用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手指上割破的地方被做了简单的包扎。床边有一张沙发,张蒙良靠在上面,睡着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除了让飞舞的灰尘更加明显外,还让我清楚地看到张蒙良身上衣服的上的污渍和好几处明显的破损,以及他手臂上的几处擦伤,这些都是我先前见到他时不存在的。那大概是与“鬼”周旋时留下的痕迹。

我坐起来。

这个房间不大,除了这张床、两个柜子和旁边的沙发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大部分家具都是浅色的,很像病房里的陈设,但没有可见的标识。我从窗户向外看,街景告诉我这里应该是镇上的某处。阳光已经倾斜了,但仍然很明亮,我就看着街上几个孩子在这阳光下扔着摔炮。

“吱扭”一声,是有人开门。我回过头,看到一名女性走了进来——蓬松的及耳短发、颇为熟悉的眉眼,让我一时间愣住了。

“你是……”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张蒙韵,全球超自然联盟特工,蓝色型。”她说。

讶异让我又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回答:“林妙音,基金会异常宗教表现部四级研究员……前研究员。”

她露出一个微笑:“别慌。我哥应该跟你说过,祭祀结束就告诉你背后的一切。”

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瘫在沙发上的张蒙良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我和张蒙韵都忍不住笑起来。张蒙韵走过去,猛地摇晃了几下张蒙良。张哥抱怨了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

接着是一些随意的说说笑笑,让我又有了几分当年的感觉,只是说话的多了一个张蒙韵。等我和张蒙良都完全清醒过来,我们三人面对面,严肃下来。

“其实是蒙韵让我建议你跟着游龙灯的,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们都没有想到。”张蒙良说。

“好啦,你也说得够多了,故事就由我来讲吧。”张蒙韵打断了他,“这个故事要从很久之前讲起。

“妙音兄,你当年应该注意到我不太爱说话。其实我平时不开口,是在蒙良第一次在后山撞见鬼之后。后山有不少禁止土葬之前留下的坟墓,当时蒙良一个人夜里上山,就看见了那种黑色凝胶一样的东西附着在一个坟头,缓缓蠕动——他当时觉得那和长辈偶尔会提到的太岁有点像,但准备离开时,那上面突然睁开一只眼睛。

“蒙良当时吓坏了,连滚带爬跑下山,和我们家的每个大人都讲了一遍,但最终只有我相信了他。后来他带着全家人再上山,那黑太岁已经不见了,我却还能感受到一种腐坏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当时我们家只有我和蒙良有那种感觉。

“那时候我还小,只是觉得其他人都不愿意听哥哥说话,这样的人就不要和他们说话了。久而久之,我变得不习惯和除了蒙良以外的任何人说话——当然,玩得高兴的时候除外。不过一直到高中,我都没有真的见到过蒙良所说的鬼。

“高考结束那天,我打算去山上散散心。蒙良刚好大一放了暑假,就陪我一块儿上山,一直爬到水库边上,也就是昨天晚上闹鬼的那旁边。我们两个爬到大坝上,一边聊着天,一边捡旁边的小石子丢到水里玩,虽然丢石子对一个准大学生和一个大学生幼稚了点,我到现在都觉得当时就是需要那样舒缓一下精神。

“但那天我想舒缓精神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当时水库大坝后面还是一堆的杂草,没有人清理过。我转过头一看,一坨黑色的东西正从草丛中爬出来。那一大堆触手和眼珠子实在太恶心了,蒙良从小就把那玩意当作鬼,我其实不太同意,鬼没有那么恶心的。

“当时我们两个都吓傻了,我们一路跑,那一坨鬼在后面追,不幸的是下山路上我绊了一跤,摔在旁边的灌木丛里,蒙良马上来拉我,打算把我扶起来——这时候,那坨鬼的触手把蒙良的腿缠住了。它好像可以在身体的任何地方创造出器官,总之它以一种非常恶心的方式包裹住了我哥哥的下半身,然后把他往后拖行了几米。

“我当时真的吓坏了,但又为蒙良急得不行,不知怎的下意识朝那个方向推出一掌——发出来一个火球,把当时还没这么恐怖的那个怪物吓走了。我们互相搀扶着回了家,蒙良大概就是那一次对鬼产生了心理阴影,慢慢地就瘦下来了。但我哥哥还是很勇敢的——虽然怕,就像昨天晚上,他还是愿意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帮我。

“在山上撞鬼的当天深夜,一群荷枪实弹的家伙敲响了我家的门。开门之后,这群人中间走出来一个白大褂,他让我们不要担心,说后山的鬼终究会被除掉的,但是我得跟着他走,因为我能用手放火球。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全球超自然联盟极东支部的二阶堂博士,著名的奇术研究者。

“见我犹豫,他说这些超自然的东西都是见不得人的,我如果不跟他走可能会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威胁,他还能为我提供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简单来说就是有学上。我当然选择跟他走了,那之后,我一直在联盟进修奇术。

“后来我在奇术学峰会上拿到一份基金会内部的奇术期刊——上面有你的名字。妙音兄,虽然上学时我和你没说过几句话,你的名字我还是记得的。我真没想到我的儿时玩伴会和我一样,踏入帷幕之后的那个世界——于是我就记住这个‘异常宗教表现部研究员林妙音’了。”

张蒙韵停下来,留下一句“渴了,我去倒杯水”飘然而去,张蒙良这时接过话头。

“那次事情之后蒙韵先是以重病住院为理由离开的家,还跟家里说相关事宜都由我处理——老人家也知道她不愿对其他人开口,这事也就瞒过去了。再之后,她说去上学——立马和家里人都断了联系。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各奔东西了,互相的联系也都慢慢断了,只是大家都会隔几年回一趟家,唯独蒙韵没有,这我也能理解,倒是你小子上完大学之后居然也玩上了消失。这么些年我就这样过来了,大学毕业之后在镇上找了个拖拉机销售员的工作,干了几年之后腻了,就回家帮父亲干活。

“几个月之前,蒙韵突然回来了。这么些年过去,她的性格好像转变很大——至少在别人面前的性格是这样。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爬后山,下来之后跟我说,那鬼还在,但她花点时间应该能把它干掉。

“结果后来又是洪水又是山火的,这事就一直搁置下去了。”

张蒙韵喝着一瓶农夫山泉走进房间,手里还拿着两瓶。她塞给我们一人一瓶,坐下来。

“讲到我回来了?那么山火之后,我觉得那种触手怪都比较怕火,猜想它可能已经被烧死了,就打算上去给它收个尸。没想到的是,十年前它还差不多是条小狗那么大,我那天晚上上山发现它已经长到了一个人高,起码一匹马那么大。我发现它不怕火,还能靠着山火烧出来的灰烬补充能量,但弱点似乎是光,就决定想个法子把它干掉。

“最后我满打满算,在光照的神圣性最强的时候,也就是游龙灯时借助奇术法阵把它弄死。我还在设计出来的法阵上加上了防御机制,为的是保护游龙灯的队员们。听说你回来了,我还让蒙良把你叫上——你应该是受过相关训练的,有了你更保险。

“现在看来,叫了你算是叫对了。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东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到了一辆重型卡车那么大,还拥有了某种智慧。它念的咒语……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我法阵的防御效果,还把所有的队员、包括你,全部弄晕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你把那玩意冻上之后我直接用锤子给它敲碎了,后来其他队员都醒了,一片茫然,就是你耗费精神太多,我和蒙良废了老大劲才把你弄来这里。”

张蒙韵说完一大串,抬头看着我:“谢谢你,妙音兄。”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我们的倾斜的影子打在墙壁上。时间已经要到傍晚,远处一抹橙色润散在天边。被这黄昏的光线照着,她的脸快要被阴影覆盖了。

我开了口:“我还有个问题。”

张蒙韵对着我一挑眉。

“你为什么要回来?全球超自然联盟没有保密协议、没有工作吗?”

“我回来并非代表联盟。我是回来等你的。”

我看着她,等待她作出进一步解释。

张蒙韵微笑,道:“我这么些年来一直在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那鬼应该是人造的。它背后的东西……你们基金会也有人在研究。我和他们进行过接触,但总之,基金会快要烂掉了,我们一早就知道你应该会被裁员,而要对付那鬼背后的东西,没你不行。”

“你们……我们要做什么?”

“自救。”

夕阳西下,被后山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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